韦俊海:男,1955年10月出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国家一级作家。小说作品曾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作品与争鸣》等国内外大型文学刊物发表。小说《等您回家结婚》《很想看见您》分别荣获国家“人民文学•德国贝塔斯曼文学奖”和《中国作家》小说奖。中篇小说《族谱里多了个女孩》荣获《小说选刊》小说奖。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大流放》《浮生》《上海小开》;小说集《裸河》《苦命的女人》《广西当代作家丛书韦俊海卷》《异性的土地》《红酒半杯》等着作及大量的中短篇小说。其中小说集《红酒半杯》荣获广西人民政府文艺创作最高奖—铜鼓奖。
鸟儿的声音
韦俊海
鸟儿死去的时候
它身上的子弹也在哭泣
那子弹和鸟儿一样
它惟一的希望也是飞翔
——(俄)伊·日丹诺夫
在那个困难时期的年代,父亲张奎在消灭麻雀的同时,就做好要消灭我的准备。
母亲说之所以父亲要消灭我的阴谋未能得逞,那是因为我还躺在母亲的子宫里,所以我没有完蛋。
我问母亲:“父亲为什么想杀掉我?”
母亲说:“那年月的人几乎都找不到饭吃,养不活自己,哪有能力去养孩子。”
我知道了母亲的苦衷,我说:“那你为什么还要生下我?”
母亲说:“那年月,麻雀列为‘四害’之一,被全国人民围剿了,麻雀成了盘中餐。你得感谢那些该死的麻雀,要不,你的父亲早就用堕胎草给你堕掉了。”
母亲说完话,我想,我的命还真来之不易,我对母亲说:“那我还真得感谢麻雀了。”母亲说:“当然,你还得感谢你的父亲。”
我问为什么?
母亲说我的父亲当年就是生产队长,父亲带领全村人民进山捕雀,浩浩荡荡的村民有的扛着飞扬的红旗,有的敲锣打鼓地追赶麻雀,使其入网。那年月,麻雀几乎都被我的父亲斩尽杀绝,父亲理所当然成了全县的捕雀英雄。
母亲说:“没有雀肉,你张晓海早就被消灭了。”
其实,母亲的话不无道理。事实上,我的问世,得感谢那场消灭麻雀的战争。我能活下来,很多成分是来自那个年代给予的力量。尽管那股力量是不堪一击的,但它能给我生命,足够了。
父亲虽是个善良的人,却为了儿女和家庭,开了杀戒,杀鸡宰鱼自不必说,特别让人痛心的是网鸟。
记得我还很小的时候,我母亲就跟我说起父亲去网鸟的故事。母亲说父亲去网鸟一般都是在月朗星稀之夜,这时,麻雀都栖息在竹林中。父亲用竹竿支起网,罩住竹林的一头,然后从竹林的另一头,一边吆喝,一边用竹竿赶麻雀。那些睡得正香的小鸟从睡梦中惊醒,一时惊慌失措,没头没脑地朝着没有动静的一头飞去,纷纷落入网中,当时小鸟惊恐的叫声和大人们兴奋的喊声充斥着双耳。
听母亲这么说,我似乎目睹了这血腥的场面,但我不愿看到这一切。母亲还说,父亲每次出去捕鸟,她都要他带一只活的回来。我问为什么?母亲说那时家庭困难,家里没有玩具,捉回来的那只活鸟就当是我的玩具,让我玩。母亲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是有那么回事,记得我曾经养过鸟,好像是在一个竹篓里养的,小鸟哀伤地躺在竹篓里不肯吃食,看着它好可怜的样子,我甚至都哭了起来。
母亲说父亲抓到麻雀回到家里,她便忙了起来,开始拔毛、清洗内脏、显示烹饪的手艺。单是吃麻雀,父亲造下不少罪孽。
我想,父亲是要遭到报应的。尽管那样的故事过去了六十年,但那些恐怖的场面常常在我的脑袋里叫喊着……
多年后,我成了作家。当我打开电脑,在键盘上敲打我的小说的时候,写字台上的电话就叫个不停。我不知道电话是谁打来的,根本不想知道电话的内容是否与我有关。至少我希望那是一个挂错号的电话。之所以产生这样的心理,是因为我害怕有关我父亲张奎的消息。说句实话,我父亲张奎在家乡的那个小村庄里已经瘫痪多年。他就像一只被困在鸟笼里的鸟,已经与世隔绝了。那也许是报应,但我敢肯定,父亲是被鸟儿复仇所至。也就是说,我父亲张奎在这之前或之后都是十分痛苦的人。从现在起的每一分钟,我都有可能失去痛苦的父亲。
所以,我在电脑的键盘上是这样描写父亲的:
忽然间,父亲变成了一只鸟。父亲穿上了橘色的连体服,身体被链条锁住,手脚被戴上镣铐。父亲几乎无法行走,也无法呼吸。
父亲是一只被捆绑的鸟,被红嘴鹦鹉关进一个红木精制的鸟笼。整个笼里弥漫着一股浓烈的气味,父亲在笼里几乎被麻雀爪抓破了脸,被红嘴鹦鹉啄瞎了眼睛。父亲无助地生活在鸟笼里被鸟儿们的欺辱,那是鸟儿们对人类复仇的开始。
……
刚写到这里,电话急速地响了起来,我真的无心去接那些无聊的电话,脑子里仍然在往下写我的小说。这时,妻子忽然喊我说:“接吧,也许真是母亲的电话。”
果然,那个电话是乡下的母亲打来的。母亲说我父亲张奎快不行了,叫我携妻室儿女回乡下一趟,父亲有话要交待给我。事实上,父亲有遗嘱要给我。
我和妻子还有我的女儿是在那个电话之后的第二天中午,回到了生我养我的村庄,刚到村口,就隐约听到各种噪声以及不间断的狗吠声。
我们走进村口的竹林小路,忽听得几声“啾啾”的鸟鸣,我抬头望去,只见两只鸟儿在竹林间盘旋,竹林中挂着一个小南瓜似的鸟巢,我竟然看见鸟巢中探出了几只毛茸茸的小脑袋。女儿很高兴地将她那只小手抬起,指着鸟巢说:“爸爸快看,鸟儿有小宝宝了﹗大鸟做爸爸妈妈了﹗”
我对女儿说:“是啊,大鸟爸爸妈妈每天不停地飞来飞去,它们要寻觅食物回来喂养孩子,就像我们一家人其乐融融一样快乐。”
就在这时,我们全家人看到了不愿意看到的一幕:一条五花蛇自竹根迅速盘旋到了鸟巢下边,飞快一跃,一下子迅速、准确地扑住了喂食的那只鸟妈妈。只听见“唧”一声凄惨的鸟叫,我便见到蛇口已经死死咬住了那只鸟妈妈的脖子,鸟妈妈在它的爪子下不停挣扎,扑腾。
此时,鸟爸爸从竹林上方发出一阵凄厉的叫声,像离弦的箭一样冲了下来,直向蛇头啄去。
鸟爸爸用嘴啄用爪子抓,与蛇搏斗。
那只蛇一定是被这气势吓倒了,竟然扔下了到嘴的食物,一溜烟地窜进竹洞中。
鸟妈妈脖子处已是血迹斑斑、纹丝不动地躺在草地上,想必已经死了。
鸟爸爸围着伴侣纹丝不动的身体不停地跳着、叫着,时而呢喃,时而哀鸣,仿佛是声声呼唤爱人的醒来,然而昔日双飞双栖的伴侣已经听不到它的呼唤。
紧接着,只见这只鸟爸爸像疯了一样猛然朝天飞去,然后伴着一阵凛冽的决绝的尖锐呼号,又从空中急转直下,一头撞在石板上,只听“扑”的一声,呼号声戛然而止,鸟爸爸重重地从石板上反弹到地上,摔在鸟妈妈的身旁,追随着鸟妈妈殉情而去了。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呆了,震撼了,看着躺在地上的两只鸟儿,亲眼目睹了这段凄美的妻离子散的鸟情故事,着实是让人惊叹唏嘘,感慨万千。
女儿看到这一幕,真是看傻了眼,她哇地哭了起来。然后朝鸟儿跑了过去,把两只血淋淋的鸟儿捧在手中。
我真的不想看到眼前的一幕,我更不希望我的小孩还没进家门就受到如此打击,至少在她幼小的心灵里埋下阴影。
看到女儿手捧着的两只血淋淋的鸟,我想到《长恨歌》中“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的诗句,由于人们对爱情鸟的思维固化,使人感到非常美好。如今在我女儿手中的那两只鸟,如果能将用另一种心情写出来,让诗感之幻灭,那才是凄然泪下的场面。
我们匆匆地回到家,来到父亲的床前。那时的父亲没有断气,父亲听说我回来了,试图舞动他那双笨拙的手,以示他的喜悦心情。我看见父亲的床头柜上一直摆放着三个镜框,每个镜框里压着一张蜡黄的奖状。不用我看我也知道,那是跟随父亲60年的奖状了,父亲一直把那些奖状视为他一生的辉煌和一生的荣耀。
可是,保存那样的奖状对我张晓海来说是一个极大的耻辱。因为那三张奖状是父亲在1958年那场消灭麻雀的战争中的战利品。他荣获了“灭雀能手”“ 灭雀标兵” 和“灭雀英雄” 的光荣称号。那样的称号对现在的人来说真是糟糕透顶,甚至是一泡狗屎。
尽管这样,我对父亲的爱戴和尊重远远超过我对妻子的爱,这毕竟是血缘所至。
我坐在父亲的床前轻轻地抚摸他的手。我说,爸,我回来看你了。然后转身对女儿说快叫爷爷。
女儿看到她爷爷的脸,恐惧感直让她躲到她妈妈的背面去,不敢吱声。
我突然间发现女儿的恐惧感与妻子对我父亲那张卡西莫多的丑脸的惧怕,我扭过头去,先是把女儿抱在怀里,然后在女儿耳根悄悄地说:“乖女儿,你是我们家的乖狗熊,勇敢是狗熊的天性,你比狗熊更勇敢。”
女儿听到我的鼓劲,便露出笑脸说:“我不怕。”
我说:“莹莹当然不用怕,你看看,他就是你的爷爷,他是爸爸的爸爸,你是爷爷的好孙女,你快叫爷爷,叫,快叫。”
女儿大胆地张开口,甜甜地叫了声:“爷爷”之后,父亲似乎露出了轻微的笑容。父亲舞动那只无力的手,示意我把“灭雀能手”“ 灭雀标兵” 和“灭雀英雄”的奖状告诉他的孙女,我知道了父亲的意图,马上对我6岁的女儿说:“莹莹,这是爷爷的奖状。爷爷当年是消灭麻雀的英雄呢。”
女儿说:“什么叫麻雀。麻雀有撒尿的屁股吗?”
躺在床上的父亲喘着粗气忽然回答了他孙女的话,他说:“有。”
女儿说:“我也有撒尿的屁股。爷爷,麻雀是男的还是女的?”
父亲已经无力回答他孙女的话,只见父亲挪动了身子,目光在孙女的脸上扫描了一圈,觉得他的孙女长得很漂亮。父亲抬手在他孙女的脸庞上抚摸着,就再也说不出话来。
我知道,父亲在乎他孙女的脸,这样的脸父亲是没有的。父亲的脸与众不同,父亲的脸很恐怖,像巴黎圣母院里的卡西莫多一样丑陋无比。
六十年来,人家都叫我父亲张奎做张鬼,因为奎和鬼谐音。
父亲张奎成了张鬼。这是我们一家人都不愿提起的故事……
故事还得从我父亲年轻时说起,那天中午的太阳很毒,那天中午的天气确实与往常不一样。从我父亲张奎被人民群众选举为红旗公社红旗大队红星生产队的队长以来,父亲就对那天的日子特别有感情。之所以父亲对那天的印象很深,是因为那天是劳动节,确切地说是劳动节的中午。父亲刚从集体食堂和全体社员一样饿着肚子敲着碗筷喝完稀如浆糊的玉米粥之时,公社宣传干事王跃平风风火火地找到食堂来。
父亲看见王跃平,迎上前就问:“吃过吗?”
王跃平说他吃过了,他说他不饿。
父亲当然知道王跃平在撒谎,王跃平在看着炊事员刷锅洗灶的同时,也听到了高会计舔看那口宽大的搪瓷碗在骂娘。高会计骂道:“他娘的,还搞什么吃饭不要钱,我老婆都浮肿了。”
父亲想,高会计在骂娘的时候他肯定不注意到有公社干部在场。也许像这样的话在我们的家乡里是经常发生的,但谁都不敢乱说,至少不能乱弹琴。幸好高会计和王跃平有点拐弯亲戚,父亲的红星生产队才免受灾难。
父亲对王跃平说:“王干事,公社又给我们下达什么任务?”
王干事似乎没有马上回答父亲的问题,王干事走进食堂里来回地打了几个转,先是进空荡荡的粮仓看看,然后又走进火房,他站在灶台前好像想找什么吃的,但又找不到。
王跃平走到食堂的天井里,看见摆在天井里的两箩筐鸟毛,就很感兴趣地走上去,先是躬下身用双手一一抬起箩筐,试着筐里鸟毛的斤两。然后用双手在那些发出异味的鸟毛里搅动着,好象在分辨筐里都有什么鸟。
王干事拍了拍手上的鸟毛,然后露出了笑脸,说:“不错,不错啊!我就知道红星生产队在灭四害中成绩显着,仅灭雀这一项,你张奎的功绩就不小。”
父亲站在一边听到公社干部的表扬,当然应该高兴,但父亲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之所以这样,是因为父亲的灭雀行动灭来的不仅仅是麻雀而是百鸟。
父亲对王干事说:“王干事过奖了。我们红星生产队自认真贯彻执行毛主席灭鼠、灭雀、灭蝇、灭蚊的运动以来,我们队是尽力了的。不过,有一个情况不知道该说不该说?”
王跃平说:“你就大胆地向组织说吧。”
于是,父亲就对王干事说:“其实,说到灭四害,可我们只懂得消灭麻雀而无法消灭老鼠和苍蝇。”
“为什么?”王干事问。
父亲说:“那是因为田地里的粮食人都吃不饱,哪里还看见老鼠?我曾经连续数天夜以继日的带领社员到田头地尾去捕鼠,但鼠毛都不见一根。”
王跃平说:“灭蝇呢?”
父亲说:“灭蝇也是如此,社员们吃的饭碗舔得比镜子还干净,地上的垃圾更不用说了,人屎一拉出来,不管你在茅坑里拉或是小孩在地上拉,饿狗成群地抢着屎吃。不信你看,我们村的狗总是嗅着人屁股,在等待食物。所以,苍蝇也无法从人们的生活中找到食物。好象我们村缺少的就是老鼠和苍蝇了。”
王跃平似乎明白了什么,说:“所以,你们就只好捕麻雀了?”
父亲回答说:“是的。只要鼓锣声一响,灭雀战斗队的红旗一摆动,全村人就涌跃地敲打铜盆敲打竹筒地往山岗、往树林、往隘口把网布好。尽管我们的行动过于原始过于简陋,但我们都有一定的收获。因为我们捕到的不仅仅是麻雀,而是山鸡、斑鸠、八哥、画眉、喜鹊,甚至是猫头鹰和乌鸦。真有‘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的感叹。我们很不想伤害其它鸟类,可事实上我们已经伤害了。而且这样的伤害往往给村民们带来实惠。”
王跃平说:“上面的任务是捕雀,不是让你们捕百鸟。”
父亲说:“因为村民们几个月都没有吃到肉了,已有不少人开始出现浮肿,救人当然要紧。就这样,我们一网打尽,把不少鸟类都赶进网而使多种鸟类被困而死。你看那两箩筐鸟毛就知道我们的积极性有多高。”
王跃平点上一根烟,顺手递给我父亲一根,说:“你也吃一根吧。”
我父亲接过王干事送来的烟,在烟嘴两头细细地查看了印在烟卷上的牌子。父亲知道那是一支好烟,并立马叼在嘴上。
王干事点火送到父亲的嘴唇上时,他说:“你们村的情况和全公社的情况一样,和全县的情况一样,甚至和全省的情况一样。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全国形势大好。”
父亲说:“还有什么任务吗?”
王跃平说他这次来有两个内容,第一是叫父亲的红星生产队将灭雀的次数和所捕获麻雀的数量向他翔实汇报。第二,今天是“五一”节,县彩调团今天晚上到我们村里来演出,当然,晚饭肯定在我们村吃。
王干事从嘴巴里吐出一个浓浓的烟圈,然后又说:“公社负责配给彩调团演员每人每餐二两大米,至于今天下午吃的什么菜,就由你张奎去办了。”
父亲开始有点犹豫起来。父亲不知道要用什么菜来慰劳那些县城来的明星。父亲怕他的失误会引来麻烦。父亲将叼在嘴上的那半节烟灭了并放入他的口袋,以便留下次再抽。父亲把那节烟收好后,几乎有点尴尬地望着王干事。
王干事也许发现我父亲的那个细微的举动,便从衣兜里掏出抽剩的半包烟,递给父亲。他说:“你拿去抽好了,一个生产队长怎么就那么寒酸。”
父亲不好意思地接过那半包“漓江牌”好烟。记得父亲将那包烟接到手时,就好像接到一斤肥猪肉那样高兴。
王跃平说他知道我父亲有困难,他说今天下午的菜他帮我父亲安排好了,全部开荤吃肉菜。
我父亲说:“你不要吹牛,我们这样的村庄哪有肉吃?”
王跃平说:“你马上号召村民集中到食堂里来,我们得马上开个紧急会议,立刻进山拉网捕雀,这样一来,至少能解决眼前的吃肉问题,如果捕不了麻雀,就把你家的那只黄狗杀了。你是党员你应该带头!”
尽管我父亲对王干事安排的后者十分不满,但父亲还是力争组织村民来到食堂,听由王干事给他们部署工作。
记得那天王跃平干得很漂亮,几分钟的捕雀动员令就把全村的人都号召起来。他先是给男人们分发一种叫做“经济”牌的香烟,尽管那种品牌的香烟每包仅仅八分钱,但村民们能叼上那么一支价值仅是四厘钱的香烟都感到十分高兴。王跃平将两包烟发完的时候,就基本上知道到会人数了。至少他知道有40个男人的嘴上叼着烟。那天的王干事在烟雾缭绕的会场上拿着一张《东海日报》。尽管那是一张皱巴巴的报纸,可上面的精神是他必须要宣传的。
王干事读着报纸:“上海有400万人投入灭雀战斗,上海市在4月27至29日,仅三天时间灭杀麻雀88171只,获麻雀卵265968个。若每只麻雀每年糟蹋粮食5斤,全市从麻雀肚里夺回粮食440万斤。如果每对麻雀每年繁殖15只,那么,上海今年可救回粮食6600万斤”。
王跃平说完这些人们并不十分感兴趣的数据的时候,他把报纸放到八仙桌上,他的两只眼睛似乎和近百双村民的眼睛相吻着。
王跃平表扬了父亲的生产队。他指着天井里那两箩筐的鸟毛说,红星生产队真不愧为带头星,仅筐里的麻雀,至少有一万只。
此时,王跃平的话被高会计打断了,高会计说:“王干事,你说乱了,不止一万只麻雀。”
王干事说:“多少只?”
高会计说:“根据县委的要求,我们将捕来的鸟类进行剪爪统计和剪啄统计,但是,那两筐鸟毛实际鸟数是二万八千四百八十二只。共有三十多个鸟种,我们都把它们的啄剪了下来。其中麻雀鸟的爪我们就剪了一万七千八百七十八双。”
高会计说完话,顺手从一口米缸里倒出一大把鸟啄和一大捆麻雀爪来。
王干事并不因为他的话被高会计打断而扫兴。至少,他可以知道红星生产队真正消灭麻雀的数量。他说:“这样很好。一万七千八百七十八只麻雀被你们消灭了,你们一年可以从麻雀肚里抢回粮食近10万斤。这样的成绩十分显着,公社要表彰一批灭雀英雄到县里选评。获县优胜者可选送省城表彰并巡回宣讲。我看,我们生产队的成绩已经十分可喜了,为了庆祝“五一”节,欢迎县彩调团演出队的到来。我想,我们现在就开始行动,拉网捕雀,力争在晚饭时间让各家各户吃上好的肉菜,以此行动报答党对我们贫下中农的关怀。”
父亲记得那天的掌声很响。从掌声中去判断,那才是我们红星村民想干的事。因为只有进山才有鸟肉吃的好事,大家都很乐意去做。
那天的捕雀战斗真和往常不一样。那天父亲他们按照公社宣传干事王跃平的部署,分成四个组。
第一组是鸣放鞭炮的鼓锣赶雀队;第二组是猎枪追捕队;第三组是红旗招展拦雀队;第四组是天罗地网队。
父亲记得他们那天进山的情景。他说尽管村民们有很多人都营养不良,但他们为了能吃到鸟肉而雄赳赳地奔向各组所必须到位的地点。乡亲们的士气很足。
父亲他们捕雀的行动首先是由第一组开始,先从山壑外头敲锣打鼓地把飞禽往山壑里面赶,而且是边赶边烧鞭炮,把鞭炮朝天上甩,坚决不让鸟飞回头。如果有鸟飞回头,在鼓锣队后面的猎枪队员务必朝天鸣枪,甚至是直接朝鸟群开枪。不过,我们村的枪手应该说是一流的,他们很少有空靶现象。从我懂事以来,我就知道我们村的猎枪手只要枪声一响,就会有收获。
在鼓锣队喧嚣的噪音和猎枪声的追赶下,天上飞的鸟群只有往前飞,根本就无法喘息,甚至有的鸟惊慌而死。至于被吓破了胆而从天上掉下来的鸟,就由妇女和小孩去捡。
父亲负责红旗招展拦雀队的任务,这个任务说来十分滑稽,几十年后的今天,根本就无人想象得到我父亲当年的英姿。那时,我们村后的那道沟壑有五里深,壑壁两边古树参天,杂草丛生,野果树成林,很适宜各种鸟类栖息繁衍。为了配合鼓锣队和猎枪队由壑外朝壑内追赶,并阻止鸟群在参天古树上停歇,父亲的红旗招展拦雀队必须在茂密葱绿的大树顶上摇旗呐喊。事实上,那是捕雀队最辛苦最危险,甚至是一件要命的事情。这样的事情尽管很糟糕,但必须有人去做。父亲那时刚好23岁,好像头公牛一样血气方刚。尽管父亲当时还没有女人,尽管父亲的枪法很不错,但父亲是队长他必须把最困难的事情揽到自己身上来。那时候虽然还没出现雷锋,但人们的觉悟就已经很高了。由此想起五十年代的中国农民的纯朴感情是多么令人可敬可爱。
那天的鸟群黑压压地朝父亲飞了过来,父亲双手舞动那面五星红旗,父亲手中的红旗在风中啪啪地响,鸟群看见红旗,立即乱了方向阵容,有的调头直往山壑里飞,有的昏头耷脑地直冲崖壁而死亡。父亲从高高的大树上看到崖壁下的溪水中漂浮着至少有百来只死和想死的鸟。有几个年纪稍大的老人背着背篓在水中把它们给捡拾起来。
当县彩调团演出队的队员们背着行囊走在距离红星生产队还有五里之遥时,县彩调团的人就听到了父亲他们在山的另一头的锣鼓声和鞭炮声。可以想象,父亲他们的那场捕雀战斗多么惊心动魄。
父亲他们是在那天下午三点钟的阳光下收网抓鸟的。那天的战绩不小,回到村食堂时,才发现那些县里来的人已经安排在食堂楼上的木阁里。父亲看见王跃平干事和那些演员们有说有笑,说实在的,在当时那样的一个环境中,作为男人,没有一个人的眼睛不朝楼阁上吻。父亲当然嫉妒王干事。父亲那样的心情也许就来自于男人的本性。现在我想,也许父亲当时就不应该嫉妒王跃平,因为那些演员是他请来的。
父亲能饱眼福就很不错了。
父亲他们将捕到的满满一筐鸟雀抬到食堂的天井里,安排村里一群泼辣的女人在天井里拔毛。王跃平看到这一景象,高兴地从楼上跑了下来。他看到天井里一地的死鸟,便试图从那些腥味十足的鸟群中选出麻雀鸟来,但王跃平怎么也找不到麻雀鸟的影子。在那一地的鸟类中,他几乎找不出百余只麻雀的数量。
我想,也许当时麻雀鸟真的被父亲他们消灭了,也许麻雀鸟根本就不在南方而早迁栖北方,也许是麻雀鸟哪里都不去,它仍然在山林中建立它的爱巢而孵化它的卵蛋。
后来我才知道我当时的想法错了。之所以我的判断错误是因为我不知道麻雀鸟的习性。
《鸟经》上说,麻雀,亦称“家雀”。鸟纲,文鸟科。体长约14厘米,啄黑色,圆锥状。雌、雄羽色近似,但两性肩羽颜色有别。多栖止于有人类活动的地方。营巢于屋壁、檐边或树洞。主食谷类杂草种子以及捕食昆虫。麻雀虽小但机灵,通人性而随机应变。
仅仅是后面两句话就说明了麻雀的机灵和麻雀的习性。我想,那次父亲他们之所以抓不了麻雀是因为林中的麻雀已经习惯了鼓锣声和鞭炮声,它再也不怕人们的红旗和人们鼓锣的追赶。因为麻雀已经知道,如果听到那惊天动地的声音之后,只要它们不往天上飞,它们就不会落入人们的网中,只有那样,麻雀就永远不被人们消灭。
为了保证彩调团的演员们顺利演出,王跃平干事交代父亲,晚饭争取在下午5点开桌。并说保证开饭时间,那也是一项政治任务。
于是父亲就忙碌起来,他安排火房的厨师们,尽快将饭菜赶出来。
县彩调团的演员们的晚宴单独安排在村食堂的一个包间里,暗红色的丝质窗帘遮住了窗扇,映射着烛火的光泽,营造出隐秘而温馨的氛围。餐桌上,充满了鸟不语菜很香的鸟肴味道。说实在的,在那个困难时期的餐桌上,能有如此丰富的菜肴,是相当难得了。
演员们围着桌子,高兴地唱起节奏欢快的刘三姐山歌。人们的欢笑声将快乐的气氛传到了很远的地方,几乎能把瓦棚掀翻。
村民吃饭不要钱,他们吃的是大锅饭,每人都是限量限额,饭菜一人一碗,各取所需。女人们端着饭菜坐在一起,则互相寒暄,谈论着张三或是李四的发型和衣饰。男的谈论今天看到的女演员,有的在说谁漂亮,有的说谁不好看,有的说谁又应该嫁到北京去。这样的议论,也许不是第一次了。我知道,在我家乡,只要有口肉吃,他们的兴致就会高昂不已。
县彩调团来的演员们吃完了所谓的麻雀宴,他们都给我父亲竖起大拇指,说能到乡村吃上这么可口的百鸟宴,真是难得,并希望王跃平干事以后多安排彩调团到红星生产队来。
王干事当然想多来几次,可我父亲就不想他们来,网鸟是要人力要给工分的,他可不愿意这么无偿劳动。
太阳已经落山了,吃完晚饭的戏子们,他们有的穿着灯笼裤在练功,有的哼着彩调练嗓子。可正在这时,父亲看见彩调团的第一号美人王秀菊朝他走过来,并很礼貌地叫了他一声:“张队长好!”
我父亲听到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带着一股雪花膏香味向他袭来,他有些惊慌失措。脸色绯红地对那美人说:“你,你叫我?”
美人王秀菊说:“是的叫你。”
我父亲说:“什么事?”
王秀菊说:“听说你们村尾有一池清泉,我跟我的闺密想去那里洗澡。”
父亲说:“那池清泉水底有漩涡,你们女的去洗澡恐怕不安全。”
王秀菊说:“所以我想喊你帮我去站岗。”
父亲说:“不是站岗能解决的问题,是清流激湍,水底有漩涡。”
王秀菊很自信地说:“那是我们的事,你就帮我守住隘口,不让人过去就行了,10分钟,就是10分钟。到时我给你一斤全国粮票做酬谢。”
父亲听到美人这么一说,真的不好推诿,开口说:“既然你们这样傲慢这样固执地要去,那我只好答应了,但我是不会收你的全国粮票的。”
于是,父亲把大美人王秀菊和她的闺密带到了村尾的清泉。
父亲站在泉水口的那块大石头背后,那是个极好的位置,一是他既看不见洗澡的人,又可以守住不让人进泉眼的路线。
一切安排妥当,王秀菊她们在泉中嬉戏,笑声刺入父亲耳鼓。
一只灰斑鸠站在泉水边的石头上,专心致志地欣赏着自己的倒影。美人王秀菊和她的闺密在这一洼清泉的縠皱波纹中尽显身姿。从泉水清澈的反光中看去,一束云彩漫不经心地掸着灰蓝的天空。天边不断有零散的鸟群汇入这云影中,鸟群的颜色越来越浓重,像风举云飞的天上缓缓飘过不断变换形状的彩霞。灰斑鸠理理羽毛,在石头上窥视泉中美人。
父亲是个老实人,他曾试图抬眼去偷窥泉中的美人,但他不敢,他从上衣口袋找出王干事给他的那半根抽剩的香烟,点上火柴,抽了起来。
吸着一口一口爽神的香烟,父亲似乎沉浸在幻想的美味中,一时忘记了泉中的美人。
那半根烟刚抽完,烟蒂都烧到手指了,父亲才舍得丢去。
父亲丢掉烟蒂之时,忽然听到泉水中一个美人的呼声:“张队长!救人,救人呐!王秀菊沉下水底了!”
父亲听到呼救声,三步一跳两步一跑地冲到泉边,跳入泉里。
当父亲从泉底捞起全裸体的王秀菊时,她已经不省人事了。
王秀菊被打捞上岸,父亲把她平放在地面上,父亲拍打王秀菊双肩大声呼喊:“喂,你醒醒!你醒醒!”
王秀菊没有反应,父亲将耳朵贴近王秀菊的鼻孔听呼吸音,看她的胸廓有无起伏。父亲发现王秀菊已经没有呼吸音、无胸廓起伏,说明王秀菊的心跳呼吸骤停。
父亲似乎对抢救溺水者很专业。事后才知道父亲曾经到县城做过如何抢救溺水者的训练。
父亲立即给王秀菊做心肺复苏抢救,父亲将一只手的掌根放在王秀菊两乳头间,双手重叠,十指相扣,掌心翘起,垂直按压,使之心脏复苏。
然后父亲掰开王秀菊的口腔,父亲发现王秀菊口里有分泌物,他快速用手指抠出,然后用手捏住王秀菊的鼻子,嘴对嘴吹吸气进行人工呼吸。
父亲在王秀菊的身上大约做了3分钟的抢救,王秀菊的心跳终于复苏了,王秀菊醒了过来。
王秀菊深深呼了一口气,然后慢慢张开眼睛。
王秀菊张开双眼的第一眼,是她看到她的两个乳房间被男人的手按压着。她从模糊的眼神中,渐渐地看清楚骑在她身上的是我父亲,嘴巴吸着她嘴巴的也是我父亲,这时的她突然意识到她是全裸体的暴露在我父亲的跟前。
王秀菊的第一反应不是我父亲给她抢救,而是她被我父亲占有了。于是王秀菊挣扎着,口里骂着我的父亲。
父亲看到王秀菊醒过来了,深深地松了口气,然后把她交给她的闺密,就火速地离开泉边,回到村里。
距离演出的时间还有一个钟头的时光里,突然有人说,彩调团的第一号美人王秀菊病了。也就是说这个夜晚的女主角王秀菊宣布不能演出了。如果不立马把王秀菊的病及时医治好,那么,这天晚上的演出活动就不能开展下去。
王跃平干事听到王秀菊不能演出的消息,他的头轰地给炸开了。王跃平就像石榴一样裂开脑袋的面对村民傻笑。他傻笑的意思很明白,这场政治任务的演出如果不能正常开演,他王跃平回到县政府,一定被打成右派。
王跃平问陈团长说:“王秀菊得的什么病?”
陈团长像个漏气的轮胎,泄气地弹了起来说:“鬼病。”
王跃平干事不知道团长说的那个鬼病是什么病,也就心急地跳起来说:“什么鸟毛鬼病?”
陈团长说:“我真不知道。”
王跃平说:“你不说我就去看她了。”
陈团长说:“也许你去了,就可以解决了。”
王跃平知道王秀菊住在东楼上的一个房间里,他想亲自去看看王秀菊得什么病,以便找人给她医治。
我父亲猜想,王秀菊的病也许就是溺水后遗症,也许是感冒了,都是小毛病。他完全有信心给她治愈。
父亲看到王跃平上楼去了王秀菊的房间,他也跟着上了楼。
父亲在王秀菊的门前徘徊的时候,他先是听到王秀菊在屋里哭哭啼啼的声音,然后,父亲从王秀菊的哭声里听到一些她很想死不想活的话。
我父亲当时就想,王秀菊一定很痛苦。父亲从王秀菊那声声痛苦中,听到房内甩玻璃器皿一类的东西。父亲刚想进去,想不到屋里飞出一个人来,那人像一只母鹰一样直向父亲飞来,两人撞个人仰马翻。
后来父亲才知道那个飞人不是飞出来的,而是被王秀菊打出来的。他就是王跃平干事。
王跃平非常狼狈地看到我父亲,脸上显得有些羞涩。父亲很想知道里面的故事,但他必须得找到给他说故事的人。
父亲问王跃平:“里面都发生什么了?”
王跃平根本就不想搭理父亲,他抬手在我父亲的脸墙上挥了两下说:“你来的正是时候,王秀菊找你!”
父亲感到奇怪,父亲说:“她为什么要找我。”
王跃平像卵石砸破水面一样,不软不硬的给我父亲丢过来一句话说:“她说她要见你,见不到你她就跳楼,她不想活了。”
父亲说:“我知道她的病根了。”
王跃平说:“什么病根?”
父亲说:“我进去她就会好的。”
父亲说完话的时候,父亲看见门板似乎动了一下,然后,那门轻轻地打开一条缝,从缝中父亲看到王秀菊那张带泪的脸。
王秀菊说:“进来吧。”
父亲并没有马上进去,父亲犹豫了片刻,回过头来望了望身后的王跃平。
父亲听到王跃平给他丢过来一句话,王跃平说:“这是政治任务,进去吧。”
父亲还是犹豫了一下,又望了望那个英俊的彩调团团长。父亲似乎觉得团长的表情没有什么异常。他好像也在支持我父亲进去。
于是,父亲像一只鸟儿,轻轻地飞进门洞。父亲看见王秀菊像一只幼鼠一样惧怕他的眼光。尽管这样,父亲的目光一直在看着她。
父亲看见王秀菊蓬松的头发已经遮去了她的半边脸,父亲从她的另一半脸上看到羞花闭月的容貌。的确,她很漂亮。当时父亲就想,人家县城到底还是吃白面吃饺子长大的,哪像我们农村,打着火把从鼠洞里找粮食吃。难怪,我们村的女人个个长得像女特务似的,男人们都长得像汉奸一样鼠头鼠脑的令人讨厌。
父亲知道王秀菊一定也在讨厌他。尽管这样,父亲还是很和气地对王秀菊说:“你,你有什么就说说,我一定不侵略你。”
父亲不知道他当时怎么就崩出个“侵略”二字来。也许那时候的美帝国主义侵略者这个词语一直萦绕在全国人民的头脑里,所以,父亲觉得他一开口就说错了词。
父亲觉得他没有找出比“侵略”二字更恰当的词语去让王秀菊信任他。所以父亲叫王秀菊不用怕,他说他不会侵略她。当然这是父亲最有说服力的语言了。谁知道,父亲那句硬邦邦的话刚说完,王秀菊破涕为笑了。
父亲觉得奇怪,父亲问王秀菊说:“你笑什么?”
王秀菊说:“我笑你说话很幽默。”
父亲心里暗暗高兴,因为父亲从来都没有得到这么漂亮的女人表扬过。尽管那是一句很一般的话,但父亲知道他已经赢得了她的笑脸。
父亲说:“我不知道什么叫幽默,我只是想尽快把你的病痛治好,让你上台给村民演出。”
王秀菊说:“我没有病。”
父亲说:“你没有病为什么闹得鸡犬不宁的。”
王秀菊说:“你来了就好了,我知道你救了我的命,我首先要感谢你!”
父亲很客气地说这是应该的,换了哪个人,遇到溺水的人都会救的。”
王秀菊抓住我父亲的手,在我父亲跟前下跪了。
也许那是出于王秀菊的感恩,或是出于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的回报,王秀菊真真实实地给我父亲鞠了三个躬。她说她这辈子都无脸嫁人了,除非我父亲娶她。
我父亲说:“为什么你这样说?”
王秀菊只是很细声地说了一句话,她说一个女人的身体只能交给她的男人看。尽管她当时和我父亲什么也没有发生,尽管他们之间没有任何了解,但我父亲和她所经历的事情着实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必须用一年,甚至是用十年的时间才能完成的事情。可他们在不到一个钟头的时间里,就把那张透明而神秘的纸给刺破了。作为王秀菊当时的想法恐怕不用我父亲去说,大家都会理解她。
我父亲当时说了一句什么话,如今他自己也记不清了。反正,为了能让王秀菊上台给乡亲们演出,父亲尽到他一个男人的义务,给了王秀菊暖心的希望。
父亲记得那天晚上的月亮很清晰,尽管天气有些闷热,但王秀菊的出场总算给人带来一丝清凉的喜悦。那晚上的活动晚会尽管晚了一个多小时,但王秀菊的表演天赋着实让人鼓肿了手掌。她演的毛姑妹是彩调剧《王三打鸟》里的女主角,那位英俊的团长演王三。王三和毛姑妹在戏中是一对恋人。我想,也许当年的《王三打鸟》的创编人员就是捕雀队的老艺人。至少那是一场有生活原型的戏。
几十年过去了,现在父亲还记得那些有节奏的锣鼓声和那晚开幕的剧情。戏里的快板和调子一样,可说可唱,很好听:
……
三个姑娘来舂米,
三个麻雀来捡吃。
三个头三把嘴,
六只翅膀六条腿。
六只眼睛红鸠鸠,
回头看见三抓尾。
麻雀多来麻雀鬼,
看也不清头数也不清尾。
三个姑娘这边赶,
它往那边飞。
姑娘赶得手也困来脚也累,
急得姑娘流下泪。
王三正巧打这过,
端起鸟枪打又追。
打得麻雀满地死,
串起麻雀一大堆……
父亲想,台上的唱词和我们村当时捕杀麻雀的生活很吻合,这样的戏当然是村民们十分喜欢看的。虽然有一些人看戏的时候不是看戏而是在看人,在看王秀菊那样漂亮的女人。就像马老五那号男人,只要看见漂亮的女人,他就胡思乱想,甚至做出一些越轨的事情。
为了能保证那天晚上的正常演出,保证彩调团的女演员不受侵害和被调戏。父亲这个生产队长主动站出来,和民兵队长吴胜利一起为保卫彩调团的女人不被调戏,吴胜利负责看管台前观众,我父亲负责台后保卫。
父亲看见王跃平在谢幕时串到后台去和王秀菊说话,都被我父亲撵走了。后来父亲才从王秀菊的口中得知,父亲得罪了王跃平,但父亲赢得了王秀菊的好感。
直至后来王秀菊成为我父亲的妻子,甚至成为我张晓海的母亲。
至于王秀菊怎样成为我父亲的妻子,那当然是后面的事情……
后来我听母亲说她之所以嫁给我父亲,那都是因为生活在那样年代的人的思想十分封建。她说那时的女人就是保守,特别是一个没有接触过任何男人的女人。只要她的身体被异性侵犯了。母亲当时指的“侵犯”有两种意思,一是被男人强奸,二是被男人偷窥。女人只有两条路选择:一是轻生而死,二就是嫁人。母亲走的当然是后者。
每当母亲提起往事,她一直说她很傻,她说我父亲捡了便宜。
我想,也许母亲说的是真话。因为当时的母亲生在柳城,长在柳城。柳城可是一个大地方,况且母亲还是县文工团的一朵花呢。论嫁人,怎么排队也没排到我父亲张奎。
可我的想法完全错了。母亲之所以在第二年嫁给我父亲,那是因为我父亲由于捕雀有功而成为劳动模范,他被县政府安排到柳城的一个叫做粮所的部门去当了所长。
母亲说她和我父亲分手之后,她并没有见过我父亲,而且她已经把别的男人忘得一干二净。一次偶然的机会,她在父亲的粮所里发现了父亲。她发现了一双曾经窥视过她肉体的眼睛,而且那双眼睛就在她眼前火辣辣地在盯着她。于是,他们像孩子玩积木一样地将积木组合起来,然后又拆散又组合。直至最后生了我。
我的母亲王秀菊生下我张晓海的那天,那是一个黄灿灿的南瓜花盛开的季节,我张晓海来到一个拥有麻雀鸟叫的世界。因为那年的麻雀鸟得平反了。人们都说是毛主席把麻雀重新解剖之后,发现麻雀的肚子里吃的大多数是蝗虫和害虫。所以,麻雀从我张晓海出生的那时起被列为益鸟。于是,一种叫做臭虫的动物被列入四害而被人们打倒,甚至被人们消灭。
那样的生活似乎过了两年,我家庭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那样的变化是很多家庭都难以承受的。之所以会那样,是因为那年全国人民都处在非常非常困难的时期,国家粮食短缺,我外公外婆不知道什么原因,也被下放到了郊区农场而吃不饱穿不暖。父亲在粮所里拿了一些为数不多的粮食给我的外公外婆吃。后来,外婆很得意地在农场里炫耀着我父亲如何能干的同时,无意中把我父亲送给她们粮食的事说了出来。于是我父亲被人家检举揭发了。准确地说是外婆的那张嘴,把我父亲给出卖了。
我父亲当时的罪名是“以权谋私,多吃多占”。就这样,父亲进城吃国家粮的日子不到三年的光景就被解甲归田了。我的母亲王秀菊当然也随我的父亲张奎回乡。
从那时起,我家中那根顶梁柱一夜之间倒了下来。我似乎听到我家那根顶梁柱倒塌下来的声音,我从那些恐怖的声音里看见我的母亲被那根顶梁柱压得喘不过气来。事实上,被那根顶梁柱压倒的不仅仅是我的母亲,当然还有我和我那刚刚出世的妹妹。
妈妈说父亲出事的时候就是妹妹满月的那天。
妈妈提起那天的时候,已记不清头顶上的天空是否有太阳。她说父亲扛着鸟枪抬腿跨出门槛时,父亲好像犹豫了一下,他的一只腿在门槛外悬在空中大约有两秒钟的时间,之后,父亲没有再跨过门槛而将腿收了回来。然后从肩上卸下那支由于被过多的汗腻摸擦而发出光亮的猎(鸟)枪。父亲把枪靠立在门板边,轻轻地转身对着床上的母亲微微一笑说:“今天是我们丫头满月的日子,我进山找点猎食,晚上好好庆祝庆祝。另外,锅里还有一碗红薯汤,你就和晓海分着吃吧。这次进山,至少要到晚上才能回家。”
母亲从床上轻轻地翻了身,恐怕惊醒沉睡的妹妹。母亲翻身之后就下床了。母亲在床头边捡了一件红色的秋衣递给父亲。我好像听到母亲说:“晚上山里风大,冷。这秋衣带去吧。”
父亲说:“不用啦,你的秋衣你穿,你怎么能给我穿呢?我又穿不合身。”
母亲说:“这衣服是针织衫,有弹性。母亲还说男女都可以穿。”
其实,那件秋衣是母亲在文工团的时候,上面发给的练功服,至少已有四五年了,那衣服哪里还有弹性?简直就像一堆抹布。
父亲没有接母亲递给他的衣服。父亲的脸抽搐了一下,似乎在对我母亲又是一笑。然后就调头拾起那支猎枪,背上背篓,抬腿出门去了。
高会计已经是队长了。高会计当上队长是我父亲当上劳模而进城做国家干部以后的事情。尽管高会计当上了队长,但他的威信永远不及我父亲。
父亲扛着鸟枪出村的时候,高队长远远地就给我父亲打招呼,他说:“张大哥你进山呐。”
父亲说:“丫头今天满月,不进山老婆孩子吃什么?”
高队长又说:“打鸟还是打猎?”
父亲说:“白天怎么打猎,当然是打鸟,打麻雀鸟。麻雀煮粥能滋阴补肾,适应于妇女产后虚弱,有助于精神萎靡、体倦乏力的人恢复健康。”
高队长说:“那是当然的,但是,上面有规定要保护麻雀,不准打了。”
父亲说:“我知道。”
高队长说:“既然知道你还要打,你打了一辈子麻雀你就不怕老天报应。”
父亲说:“哪来的×话,救老婆孩子要紧。说着父亲抬腿就朝村外而去。”
高队长在后面叫:“喂!急什么?抽口烟再走麻。”
我想,父亲肯定听到高队长的声音,甚至,父亲也肯定想抽一支烟再走。因为我父亲出门的时候,我听见母亲叫父亲随身带火柴的事。父亲说他口袋里的烟已经没有了,带火柴也没用。
所以我想,高队长叫父亲抽支烟再走肯定有话要对我父亲说。然而,我父亲不回头抽烟肯定也有他的原因。
父亲像头犟牛一样离开了高队长,高队长几乎看见那头牛的身影渐渐地小了下来,直至消失在树林中。
父亲进山后不久,天气忽然变得阴凉起来,这是猎人最希望得到的好天气。这样的天气最有利那些野兔、山鸡出来觅食了。父亲想,今天的运气肯定不错。说是打麻雀,其实是见什么就打什么。于是,父亲在一棵大树下的石板上坐了下来,然后,抬手从屁股墩的腰带上解下一节五寸长的竹筒和一个牛卵泡一样的皮袋子。大凡看过打猎的人都知道,那竹筒是装火药用的,那个牛皮袋子是装铁砂用的。铁砂像绿豆那样颗颗一样,粒粒饱满。
父亲将竹筒和牛皮口袋放在石板上。然后端起猎枪,用那张厚如薯片的嘴唇对准枪管呼呼地吹了几口风,而后又将枪口朝天上试了一个打鸟的动作。父亲眯起一只左眼,用右眼对准枪管,先看看管筒内是否通畅,然后又对准准星做了个瞄靶的动作。父亲似乎觉得他的枪没有不正常的因素,他觉得他每次出猎前对枪铳的检查是必要的。
父亲将竹筒里的火药硝倒进了枪铳里,父亲倒火药硝的时候相当细心,他往枪管里倒了一勺羹之后,再从那个牛皮袋里舀了二三十粒铁砂倒入枪管中。父亲用枪把轻轻地敲打石板,有意让枪铳内的火药和铁砂球混在一起,混得实在。之后,父亲在枪铳尾部塞上一粒响炮。事实上,那个响炮是夹在一张红色的双层纸中间,也叫响纸。
其实,那张黄豆大的响纸作用很大,只要你勾动板机,板机上的弹簧会直撞响纸,响纸爆炸而引动枪铳内的火药爆炸,这样才算打响一枪。如果响纸潮湿了,你有再好的枪和再好的火药硝,都不能把枪打响。所以,作为一个猎人,保护好响纸是至关紧要的。
父亲背着上膛的猎枪上路了。父亲的脚步如猫步一样地轻盈,生怕走出响声来影响猎物的出现。父亲的眼睛四处搜巡,时而往左看时而往右看,时而往上看时而往下看。父亲常说,往往眼睛看不到的地方才是有猎物的地方。
父亲那样毫无收获的在林中转了半个山头,觉得地上跑的猎物似乎都结婚进洞房了,鬼影都不见一个。想想,他放弃寻找地上猎物而开始寻找天上飞的鸟类。
板栗树林在夏天枝繁叶茂地把远近村落拢在怀里,如今树叶落了,只剩下凌利、细密的枝丫,像深蓝底版上浅黄的蚀刻画。
突然,一簇黑影,好像数百羽麻雀从树林里飞跃而出,一群群候鸟像初临舞台的蹁跹舞者,几百副翅膀慢慢旋转,所有轻盈、灵动的个体似乎共用着一根神经,有秩序地旋转,旋转成淡淡的云影飞进丛林。
此时,天空一声惊雷,吓得父亲打了一个喷嚏。他仰头看了一眼天空,那锅底般的黑云低低地扣下来。父亲立刻闻到了一股潮湿、窒闷的气息。
冷风一阵阵掠过,滚雷就在脑门上压过来。这时,又一声惊雷,把头顶上的厚云裂开了一道缝隙,雨水就从那缝隙中江翻海泼地洒下来。闪电一道接一道,狂风裹着暴雨,席卷了整个山壑。
父亲被那场突如其来的暴雨给吓蒙了。猎枪湿了,响纸湿了,火药硝在竹筒里成了芝麻糊。此时的猎枪己成一杆废铁。
父亲站在雨中仰头看着天空,任凭雨点向他砸来。开始父亲觉得那雨点砸对脸墙的时候真的有点痛,后来就感觉不出来了。
这也许是父亲被冻坏了身子的缘故,要不,怎么能没有感觉呢?父亲颤抖了一下,又颤抖了一下。便用手捏住鼻孔朝地上喷出一泡鼻涕,然后又打了一声喷嚏。他觉得他打喷嚏的时候很轻松,他抽搐了鼻子的肌肉,试图多打几下喷嚏,好让自己舒服一些,但父亲的喷嚏似乎也打不出来了。于是,他发现他的手脚似乎没有力气,他感觉到他发烧了。
尽管如此,父亲并没有被那场雨所击败,他并没想退出山林打马回朝。他只是想在林中寻找一些我母亲能吃到的东西。
雨似乎渐渐小了,甚至小得远远地离开了那片山林。天空好像没有露脸的太阳。大地还是一片阴森。父亲在一棵大树的背面脱下衣裤,然后用双手使劲地将那些衣裤拧出多余的水分。
父亲似乎发现了新的秘密,父亲听到大树上吱吱唧唧的麻雀鸟叫的声音。父亲抬眼朝树上望去,他看见树上有好多个鸟巢。这棵树有那棵树也有,看着看着,父亲似乎高兴起来,几乎每棵树上都有七八个麻雀鸟的鸟巢。
麻雀鸟叽叽喳喳站满大树上,就像圣诞树上挂满了礼物。有些鸟时而在高空旋转时而向其它鸟群俯冲,有的用啄在叼啄自已的羽毛挠痒。父亲抬头仰视那些嬉戏的鸟群,似乎有点饥肠辘辘的感觉。他恨不得立马变成一张网,统统把它们捕杀掉,他要把它们的肉变成自己的肌肉。
后来我想,父亲之所以有那样的勇气来消灭麻雀而给家人填饱肚子,那是因为人们在动物界有着一致的口碑。他们能吃的肯定吃,决不嘴软。如果说人们的原始捕猎过程存在危险,那么,我们的先辈们征服禽兽的力量和吃掉老虎吃掉毒蛇的勇气和智慧统统是饕餮之徒。后来我知道,我的想法几乎是正确的。
父亲将出门时背在身上的背篓轻巧地背起来,像只猴子一样飞快地爬到了树丫上。父亲开始伸手进第一个鸟巢的时候,忽然从巢中噗噗地飞出两只麻雀鸟,父亲惊恐了起来,全身立马竖起鸡皮疙瘩。父亲一只手紧紧抱住树丫,另一只手从巢中摸下去。父亲开始觉得他的手触及到一团肉坨坨的东西,父亲知道那是两只嗷嗷待哺的雏鸟。父亲把雏鸟抓在手心的时候,鸟儿唧唧地叫。此时,那对曾经被惊恐而逃的麻雀迅速地飞了回来,站在父亲的周围吱喳地哀鸣。时而跳到父亲的眼前,时而飞扑向父亲。那对雀妈妈为了想从父亲手中夺回它们的儿女。它们表现了令人惊恐的攻袭能力。
尽管麻雀妈妈和麻雀爸爸跟我父亲拼命地争夺,但终夺不走我父亲手中的生命。
父亲贪婪地把那两只幼鸟放入身后的背篓,接着又沿着另一枝树丫攀爬而去,那里有一个更大的鸟巢。父亲用同样的方法将手伸进巢中去的时候,两只黑油油的乌鸫噗地飞出洞口,这次父亲似乎被吓了一跳,差点摔下树来。父亲立即稳定情绪,迅速将手伸进了巢中。此时,那对凶恶的乌鸫妈妈和乌鸫爸爸不知道从哪里飞了回来,啾啾地狂叫着直冲父亲手中的鸟蛋。父亲被那两只老辣的乌鸫爸妈叮得手背流出血。父亲手中的鸟蛋瞬时掉到树下。
父亲坐在树丫上看着流血的手背,然后抬眼望着树干顶端那两只怒视着父亲的乌鸫妈妈。父亲从来都没有看见乌鸫妈妈这样正义地攻袭过人类。此时,散落在各树之中的乌鸫渐渐地从四面八方汇集在父亲的头顶,数百只红色的眼睛发出火一样的愤怒。黑压压的鸟群好像撒在天空的墨水,向我父亲泼洒下来。
父亲把头埋入腹中,挥动那血淋淋的双手,在抗击那群凶猛的乌鸫妈妈。乌鸫妈妈为保护它们的儿女不惜一切代价的将生死置之度外。乌鸫妈妈的精神让我父亲惧怕。
于是,父亲开始犹豫起来,他觉得他为了他的女儿而去吃掉鸟妈妈的女儿,这未免太残忍了,甚至他觉得他很不人道。他很想放弃这次捣巢取卵的行动,但他下不了这样的决心,他觉得他的老婆孩子必须活下去,老婆孩子要活下去就必须吃掉鸟蛋吃掉乌鸫的儿女,甚至吃掉鸟妈妈。这也许就是广播里经常说的“大鱼吃小鱼”的道理。他不能放弃,他怎么能放弃呢?
父亲没有顾及乌鸫的狂叫和咒骂,他发誓一定要捕杀它们而拿去滋补我的母亲。
爬了十来棵大树,捣了三十来个鸟巢。这样算起来,似乎父亲的收获不小。当父亲准备收拾东西回村时,他才发现背篓里得到的鸟卵不过三十来个,雏鸟十来只。想起来真是少得可怜。
父亲靠在大树下数着背篓里的战利品之时,突然成百上千只鸟群从树顶上一跃而下,几乎是遮天蔽日地冲到父亲眼前,啄了父亲的肌肉,父亲击掌,父亲抗御,父亲呼喊救命。但那灵巧的鸟群牵动着巨大的羽翼,像黑色的拳头握紧,从树顶给你倏忽而至的迅疾一击,没有什么速度比得上这魔影的攻击。然后又散成巨大的扇形,飘得很远,划过天空光滑的皮肤,像一刃黑色的刀锋消失了。
父亲满身伤痕但他不甘心,因为背篓里的鸟蛋甚至是鸟仔还没达到要给孩子满月急需的佳肴。
父亲忍辱负重,又新爬上第十三棵树去掏第三十九个鸟巢的时候,那个鸟巢似乎是父亲一生中见过最大的一个。鸟巢架在树的顶端,有三枝树丫护着鸟巢四周,远远望去,犹如一口鼎锅架在三角灶上。父亲使尽全身力气飞快地爬到距离鸟巢不远的地方,他站稳脚跟歇了一口气,然后抬头准备掏巢的时候,黑压压的乌鸫妈妈和红嘴蓝鹊像蜂群一样吱喳地朝着父亲扑了过来。
父亲一时反应不过来,父亲当时只认为鸟群的扑人行动只是为了背篓里的鸟蛋和那十来只毛茸茸的雏鸟。父亲没把那数百只鸟群的行动当成一种对他的复仇而提高警惕。
父亲的左手紧抱大树主干,右手逐渐地朝着那个鼎锅般的鸟巢掏去。当父亲的手在距离巢口不到一米的时候,忽然听到鸟巢里似乎有声音,好像是人与人的对话。父亲把手收了回来,抱着大树。鸟巢里的声音清晰可听。
父亲伸长脖子竖起耳朵嗅到鸟巢下,才发现那些声音是一对鹦鹉的对话。父亲想,这应该是一对很老而且是被人训练有素的鹦鹉,它们一定是在富人家教养过,现在人都饥饿得难以养活自己,那里还有闲情来养鸟,所以都放生了。父亲敢肯定地说这对鹦鹉就是放生的一对。父亲心里很矛盾,捉呢?或是放它们一条生路?想着想着,还是捉回去,给老婆孩子炖汤吧。
父亲正准备伸手捉鸟之时,鹦鹉说话了,鹦鹉的声音很好听,跟人说的话一样一清二楚。
粗声鹦鹉:“现在的人太可恨了!”
细声鹦鹉:“怎么了?”
粗声鹦鹉:“他们地上长的粮食没吃了,就吃天上飞的鸟类了。”
细声鹦鹉:“是啊,我们还能躲避多久?”
粗声鹦鹉:“我也不知道。”
细声鹦鹉:“听说我们很多鸟群如红豆麻雀、黑鹳、朱鹮、大鸨、鸿鹄都快完蛋了。”
粗声鹦鹉:“丢!那都是濒危的兄弟姐妹啊。”
细声鹦鹉:“你还记得我们做夫妻多少年了吗?”
粗声鹦鹉:“当然记得,我们已经相濡以沫8个春秋了。”
细声鹦鹉:“多亏你还记得,我们都很老了,我们还能在这林子里躲避几天呢?”
粗声鹦鹉:“别想那么多,人的日子都难过,何况我们,听天由命吧。”
父亲听到鹦鹉的对话,他的心瞬间软了下来。父亲为自己的前生而杀害了很多鸟儿而感到忏悔。父亲暗暗发誓,从今天起,他再也不吃鸟肉了,他要净化他的心灵。
于是,父亲轻手轻脚地往树下撤退。也许是背篓里的幼鸟唧唧的叫声,惊动了鸟巢中的鹦鹉。父亲在万分之一秒的时间里,还没有反应眼前所发生的事情的时候,父亲的左眼被那只鹦鹉啄了一下,紧接着又被第二只鹦鹉啄了一下。
父亲开始觉得他的左眼空荡荡地一片疼痛,他觉得他的左眼似乎看不见任何东西的同时。又被那只鹦鹉啄了脸墙,那只鹦鹉飞离他脸墙的时候发出“叮死你,啄死你”的声音。
那时父亲慌了手脚,火速地将脸紧紧地贴着树干。双手死死地抱住大树,任凭那些鸟群的叮啄。父亲曾试图开口呼救,但无法抬头。父亲的脸上被那两只鹦鹉轮回的攻袭,那两只鹦鹉的声音绝对不一样,一只朝父亲的脸庞袭来,啄上父亲的眼睛时叫道:“,”。
另一只又从高处扑来,双爪抓住父亲的脸,叫了声:“你死去,快死去。”
那两只鹦鹉轮回攻击父亲的同时,父亲在嚎啕地呼喊着:“好鹦鹉,救命,救命。”
父亲呼喊救命的时候,嘴里无意识地又叫了一声:“鹦鹉,我不再吃鸟肉了,我来养活你们!”。
父亲喊完这句话,鹦鹉似乎听出父亲的忏悔,停止了攻击。
父亲试图睁开眼睛,看看那一对被人遗弃的鹦鹉。可父亲四肢已经没有力气,他的身体瞬时像块带血的抹布,从树上滑到了树根底下。
父亲往树下滑动的那一瞬间,树上的几百只麻雀蜂拥般地随父亲扑了下去。
父亲在麻雀的欢呼声中晕了过去,他昏昏沉沉地听到了《北京的金山上》的歌声,他从歌声中看到了我张晓海的笑脸。
其实,我知道,那是父亲的幻觉,父亲在大树下早就昏迷了过去,没有什么人的歌声,只有复仇的鸟儿在歌唱。
在那个困难时期的年月里,山里的野蘑菇是家乡人填饱肚子的惟一途经。特别是雨后的山菇更加吸引人。刘二就是在那个时候进山拾蘑菇的。
刘二发现我父亲的时候。他看见我父亲像一只刚生下的牛犊,全身血淋淋在大树下呻吟,非常恐怖。
刘二以为撞着鬼了,转头就往林子外跑。父亲听到有人跑步的声音,便朝着响声拼命的呼叫救命。
刘二听到救命二字,便悄悄地走回头,在距离父亲有七八米的地方偷窥着父亲的举动。父亲抬头挥动着那双无力的手,就昏了过去。
这个时候,刘二才慢慢地走近那坨血肉不清的肉团。
刘二用脚尖撩动父亲的屁股,先是看看有没有反应。然后,刘二又把父亲的脸正面地朝他转过来,试图辨别那个血肉模糊的人是谁。当刘二看见父亲满脸的碎肉和一只空荡荡的左眼时,刘二惊恐得大叫一声,几乎想呕吐起来。
刘二认不出父亲的样子,刘二开始犯愁起来。刘二的忧虑不是没有道理,刘二首先考虑的是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这个人到底是被人砍了或是被别的兽爪抓破了脸?刘二知道这里肯定发生过一场搏斗,甚至是一场战争。
刘二试图从那张肉饼般的脸上辨认出伤者的身份,但他还是认不出来。好在树根下的那只背篓里有吱吱唧唧的叫声传入刘二的耳鼓,刘二开始注意背篓里的动静来。
于是,一杆十分眼熟的猎枪映入刘二的眼帘。刘二端起猎枪看了看,知道这枪是老村委会主任张奎的无疑,便丢了枪又去翻了张奎的裤腰,因为刘二知道,张奎的裤腰上有两样东西是刘二知道的。第一件是张奎的裤腰带是用一枚乾隆年间的铜钱系牢的,那乾隆年间的铜钱金黄金黄地系在张奎的肚脐上,真令人羡慕。张奎裤腰带上的第二样东西就是牛皮烟袋,像张奎那样的牛皮烟袋在村里也是独一无二的。
刘二翻开父亲的裤带时,果然发现了那枚金黄金黄的铜钱。尽管那天刘二找不到父亲的烟袋,但刘二相信那个满脸肉浆的人肯定是张奎之后,刘二立马解开自己的裤扣,掏出老二朝着我父亲脸上的伤口撒尿下去。我家乡有一个消毒伤口的最佳土方,那就是用人体的热尿去消毒,也就是刚射出来的尿对伤口的消毒是最有效的。刘二用他自己的尿在给父亲洗伤口。也许是尿的作用,或是尿的刺激,我父亲轻轻地呻吟了一声,他喊着我母亲王秀菊的名字。
刘二把父亲抱在怀里,随声应道:“秀菊在你身边,秀菊在你身边。”说着,刘二蹲了下来,把我父亲背在他身上。
刘二把父亲背到我母亲的床上时,已是傍晚时分了。
父亲张奎出门前的原貌和父亲张奎被刘二背回家的时候完全是两个样。用母亲的话来说,父亲走前是张奎,回来却已经是张鬼了。
从那天起到今天,六十年了,我父亲张奎有张卡西莫多的丑陋的脸。除那张恐怖的脸外,父亲不会走路,他走起路来都像麻雀鸟一样跳着前进。父亲每跳一步,那张鬼脸就往地下点一次头。父亲每次上街的时候,鸡见鸡飞,狗见狗逃,孩子见了哭的不敢再哭,不哭的反而被吓得哭起来。
记得有一年春节,村巷里的鞭炮刚刚烧响,每家每户的砧板在咚咚地砍鸡切肉的时候,父亲跳了出来,父亲跳进街巷的时候,全村的鞭炮不响了,原先听到那咚咚地砧板砍肉声也停止了。父亲的出现,弄得全村变得恐怖起来。
从那时起,父亲像个幽灵一样搅得村里鸡犬不宁。听老人们说,村里的鸡已经有好多年没敢啼鸣了,村里的狗也有好多年没敢吠了。我想,也许几十年前的鸡狗也像今天一样根本就不知道鸣啼,怎么能怪罪于我父亲呢?简直是无稽之谈。
其实,父亲是个十分本分的人,他从来都不想伤害任何人。
可这几十年来,他就像是被固在鸟笼里的鸟儿,废了。
也许我现在说这些,恐怕没有人相信,但父亲着着实实如此生活了几十年。后来我读了大学,问了不少专家。有的专家说不可思议,有些专家说那是我在放屁。但有几位专家用神经学理论给我解释了父亲的病因。
专家说父亲得的病是一种叫做神经毒的病,就像有的人被毒蛇咬伤医好后中了蛇毒而不会走路,只会爬行。就像有的人被狗咬伤后中了狂犬病一样地学狗走路。其实,狂犬病也是狗的神经毒,它可在人体内潜伏几十年。还有猫爪病和鼠疫,这都是神经毒的病因所在。我父亲张奎中的也许是鸟的神经毒,尽管我们目前还没发现鸟的神经毒对人体有害,但我父亲张奎的这一现象足以说明那是鸟神经毒的病兆。
专家们当时听了我对我父亲的叙述,很是同情。他们把我父亲列为一种有可能是中鸟神经毒的病人而准备进行研究。
可遗憾的是,父亲在即将得到科学家们进行研究时时候,他离开了人世。
父亲死的那天,北京城的气温高达40度。
父亲断气的时候,他枕头下的收音机一直在对着父亲广播。我知道那台收音机一直跟随父亲几十年了,父亲是和收音机里的声音做伴的。父亲心脏停止跳动的那一瞬间,收音机里正好说:
当人们再次听到麻雀鸟鸣叫的今天,北京出现百年不遇的沙尘暴却肆无忌惮地把千年古都的朱门绣户及皇家琉璃瓦涂抹得黄沙遍地。那场令人恐惧的沙尘暴刚吹拂京城不久,更令人担心的高温天气又笼罩在北京城的上空。可谁也想不到,就在那个初夏的日子里,北京的气温一夜间从平常的30°C上升到了高达40°C的天气。人们似乎看到了笼罩在他们上空的不是蔚蓝的天宇而是即将堕落的太阳。
我想,虽然父亲的心脏已经停止了跳动,但我相信父亲的大脑并没有死,父亲一定会听到收音机里那一句句沉重的话题。
母亲把父亲的那台收音机和那三张与麻雀有关的奖状收拾起来,用红布包好之后,一同放入父亲的棺材里。
母亲放完父亲的那些荣誉证书进棺材之后,递给我一张蜡黄的纸条。
母亲说:“晓海,这是你父亲临终前写的,你看吧,看完后跟着冥纸一起烧给你父亲吧。”
我接过所谓父亲的纸条,看了起来,字不多,歪歪扭扭就5行:
我曾经面对多少个鸟鸣如曲的清晨,为自己的前生是一个捕杀者而后悔。鸟啊,我是一个被禁锢在鸟笼里的人,请你告诉我,春天将至,我该以怎样的方式,让上帝解脱我痛苦的一生。
张奎 2019/6/8
我看完父亲昨天晚上手写的这张字条,我真不舍得烧掉它,我要把它当作我的传家训,去警示我的族人,于是,我把它叠好收入怀中。
这时,母亲叫我在父亲的灵位上写上“灭雀英雄张奎之灵位”。 我没有写,我怎么能写呢?我把为什么不写那几个“灭雀英雄”的道理说给母亲听,可母亲很不高兴,母亲说我如果不给她写上去,她就随我父亲一起走。听了母亲的话,我当时真的恐惧起来,生怕母亲随父亲一起飞入天堂。
我犹豫了一下,便对母亲说我写,我立即就写。于是,我在父亲的灵位上摆好墨砚,我把“灭雀英雄” 的“灭” 字写成“天” 字。这样,“灭雀英雄张奎” 却变成了“天雀英雄张奎”。母亲晃眼一看,似乎看不出什么破绽来。
紧接着,我在灵位旁写着:“音容笑貌永在,张奎仙逝长存”的挽联的时候,刘二来了。这位父亲的救命恩人后来成为我的二叔的老人走进来了。随之而来的是几十年前那个高会计。高伯伯给父亲烧了一柱香,抬头看了灵位上那句“张奎仙逝长存”的挽联之后,他说在我们家乡里,凡是五十岁以下的人都不知道张奎的真正名字了,而只有那些五十以上的人偶尔提到张奎这样的人。
那天来的人不多,是因为父亲生前被人们当成怪物一样地被蔑视了。
我和妻儿守在父亲的灵柩前,女儿看到灵位上那几个字,便好奇地问我。女儿说:“爸爸,那是爷爷的名字吗?”
我说:“是的。”
女儿似乎摇头起来,女儿说:“爷爷的名字怎么那么长?”
妻在一边说:“傻孩子,那是爷爷的灵位,爷爷的名字叫张奎。灵位上写的是天雀英雄张奎之灵位。”
女儿似乎觉得“天雀”二字不可理解,便对我说:“爸爸,什么叫天雀?”
我说:“天雀就是麻雀。”
女儿又说:“是爷爷昨天说的麻雀吗?”
我说:“是的,麻雀是一种很美丽的鸟。”
女儿狐疑起来,女儿说:“麻雀会结婚吗?”
妻在一边笑了起来,觉得我们的孩子已经知道提出问题了,便答道:“麻雀当然会结婚,它像人一样也会生孩子。”
女儿说:“我能够看到麻雀吗?麻雀都在什么地方?”
妻说:“麻雀现在到处都有,满山遍野都是麻雀啊。”
女儿将头轻轻地向她母亲转过去,说:“麻雀会回家吗?”
妻说:“会的,麻雀回来了,妈妈明天带你去看看。”
妻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妻把我们的女儿揽入怀中,轻轻地拍打着女儿的背,并对女儿说:“睡吧,天快亮了,妈妈带你去看麻雀。”
我看到女儿乖乖地躺在妻的怀中睡觉,才发现自己已经一夜没有合眼,我觉得很累,我的眼睛几乎打起架来,我打了一个哈欠,伸了一个懒腰。妻似乎觉得我已经挺不下去了,就起身到灵位前舀了一碗姜糖水。妻将一碗热气蒸腾的姜糖水递给我,妻说:“喝吧,姜糖水一来可以提神,二来可以驱寒。”
我接过妻递过来的糖水,一口气把它喝完。顿时,一股甜甜的暖流直传遍我的细胞,甚至直冲我的神经。我伸了一个懒腰,我从父亲的灵柩前站起来,我忽然听到父亲的棺材里有声音传出来,我先是吓了一跳,然后感到好像不是父亲的声音,我低头贴耳到棺材上,才细声细气地听到那是棺材内的收音机的声音。我知道那是父亲入棺时,母亲放进去的是父亲一生钟爱的收音机。收音机里的话开头我记不清了,我只听到:
十七世纪的1774年,欧洲就有过类似中国的灭雀战争,普鲁士国王下令消灭麻雀,并宣布杀死麻雀有奖赏。百姓争相捕雀。不久,麻雀被捉光了,各地果园却布满了害虫,连树叶子也没有了。国王不得不急忙收回成命,并去外地运回雀种,加以繁殖保护。
我想,父亲躺在棺材里听到的声音远远比我在外面听到的多得多。我没有必要去为父亲担心什么,我只觉得他老人家在瞑目之后还能接受党的教育,这就够我放心了。
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走到窗台,才忽然听到屋外叽叽喳喳的麻雀鸟的欢叫声。这是我们村多年来没有听到麻雀鸟叫了,我推窗往外看去,才发现天亮了。
果然,天亮了。我们村里的鸡终于叫得很有规律,村里的狗也吠得像唱歌一样有旋律了,这些现象几乎是几十年来村里没有的。
人们看到这些现象,都说张鬼死了,鸟儿回来了,这是人畜兴旺的象征。
2020年3月20日定稿于柳州东堤